原文标题:Crypto and Fintech Are Colliding. Who Wins, and How?
原文来源:Unchained Podcast
原文编译:Ismay,BlockBeats
编者按:在全球金融科技与加密货币不断融合的浪潮中,AZA Finance 创始人 Elizabeth Rossiello 的故事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观察窗口——她不仅是非洲最早一批加密基础设施建设者,更亲历并塑造了非洲金融科技的结构性演进。
这场长达 13 年的创业之路,起于比特币,落点于稳定币;从移动支付的热土肯尼亚,到汇款流通最密集的尼日利亚、塞内加尔和南非,再到与拉美巨头 dLocal 的并购对接,AZA Finance 本质上见证了一个趋势的提前爆发:在新兴市场,「加密 + 金融科技」不是未来,是现实。
在这期 Unchained 采访中,Elizabeth 详述了非洲金融网络的演化、汇款市场的真实需求、如何在美元与本币之间寻找流动性中枢,以及为何稳定币在非洲是基础设施而非投机工具。同时,她也谈到了女性创业者在加密行业里的艰难穿行,以及作为「全球南方」企业如何在全球金融格局中赢得自主权。
以下为采访对谈:
Laura Shen:我记得你是我们 Unchained 的第一位嘉宾,那是九年前了,虽然有些晚才请你回来,但这次的时间点实在太巧了,你们公司刚刚宣布将在获得监管批准后被乌拉圭支付公司 dLocal 收购。而且我们正值「稳定币之夏」,此时的金融科技和加密行业基本上都在同一个赛道上激烈竞争,所以这真的是请你回来的完美时机。
Elizabeth:简直太疯狂了,感觉我们第一次聊天时还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Laura Shen:我最近回听了第一期节目,真的太有意思了,你当时提到,在你刚起步那会儿,如果有人想汇款到中国,居然会真的派一个人带着一袋现金飞过去……
Elizabeth:是的,没错。就连 Barry Silbert 给我打第一笔投资时,也是直接寄了一张支票过来,因为根本没有办法汇款。我收到的是一张用 DHL 寄来的支票,支票上写着「Bit Opportunity Fund」,然后我的银行又把这张支票从肯尼亚寄回美国去验证。我当时心想这也太疯狂了,完全就是荒唐事一桩。
非洲支付体系
Laura Shen:确实,所以能不能再多描述一下当时非洲的支付体系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也可以接着回顾这十几年来发生的变化。因为某种程度上我感觉你们已经提前经历了美国现在才刚刚开始面对的那些变革。
Elizabeth:非洲金融科技圈经常开玩笑说,外面的人总爱说非洲「跳过了传统基础设施,直接进入移动时代」,我们其实挺讨厌这种说法。很多投资人或记者会用这些词,说非洲是块空白画布,然后技术一进来就把一切改变了。我不觉得这是真实的写照。
我是 2009 年搬到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那时正好是移动支付平台 M-Pesa 推出两年后。虽然之前也有很多电信方面的创新,但 M-Pesa 的出现真正改变了一切。它能在肯尼亚迅速普及有很多原因,比如政府的支持、竞争环境的「幸运」、刚好赶上「肯尼亚经济猛虎」的增长期,还有中产阶级的崛起等等。所有这些因素叠加,使得那一阶段简直成了 M-Pesa 独占舞台的黄金时期。
我正赶上这波浪潮,当时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发展组织、私人公司和投资者都在关注肯尼亚的这场变革。即便过了十五、二十年,现在去参加任何一个关于非洲的数字科技会议,大家开场都会说:「你知道 M-Pesa 吗?」那真的是一场改变一代人的机会。
那时候内罗毕市区 Kilimani 有个叫 iHub 的科技孵化空间,谷歌是赞助方之一,就像非洲的「硅谷绿洲」雏形,一共也就二三十人,有个咖啡馆,每天来的几乎都是同一批人。有几个编程训练班很酷,比如 AkiraChix,还有一些 Ruby 和 Rails 的程序员。
我们还举办了比特币聚会,最初就只有我、我的联合创始人 Charlene,再加上几位朋友,比如 Kelly 和 Brenda Guard 以及一些加密圈的狂热分子。
我们创办了 BitPesa,这是非洲第一个可以交易加密货币的比特币交易平台,也是全球首个直接接入移动支付系统的比特币交易平台。同时,据我们所知,也是全球第一家由女性主导运营的加密交易平台——有我、Charlene,后来还有 Amy。可以说我们就是在最早期打下了第一根桩的人。
后来 Barry Silbert 知道了我们这个项目,他说:「来纽约给我讲讲吧。」我们去见了他,他也投资了我们。紧接着,Pantera 的人也得知了消息,Blockchain Capital 也了解到了我们。最重要的是,当时担任 Google 肯尼亚区总经理、后来成为政府内阁部长的 Joe Bishero 也了解到了我们,并进行了投资。这些事都发生在 2013 年 11 月。
Laura Shen:你 2009 年就到了非洲,那你是在哪一年接触到比特币的?
Elizabeth:2013 年,在那之前的五年里,我一直在从事小额信贷工作。所谓「小额信贷」,其实可以说是最早的金融科技形式之一——通过移动支付来提供银行服务。很多时候这个过程是非常手工化的,比如在埃塞俄比亚,有的机构为几十万客户提供服务,计算全部靠人工完成。但在像加纳、坦桑尼亚、乌干达这些国家,他们已经在大量使用 MTN 的移动支付,或者像肯尼亚 M-Pesa 那样的移动金融工具。
我的联合创始人 Charlene 也在这个领域工作,她主要做一些资产融资方面的项目,比如为灌溉、水利等提供资金支持。我们那时真的就是深入一线工作,跑到一些特别偏远的地区,和捕鱼的女性、农业从业者、养殖户面对面交流,在博茨瓦纳、马拉维、加纳的各类村庄和小屋里,了解科技如何真正改变了「Bankless 人群」的金融可及性。
我大概做了五年的田野工作,也写了不少研究报告,分析这些项目的运营成效,大多数项目的运作都很有效,数据也很好看,但核心问题在于资本来源。毕竟小额信贷的本质是「再贷款」——你要先有资金才能放贷。而这些资金,往往来自全球捐助方,以「硬通货」,比如美元的形式提供。
问题就在这儿,你怎么能在一个国家用本地货币运营,却背上以另一种货币计价的贷款?我常说如果你用肯尼亚先令运营,但它对美元持续贬值,那你怎么可能还得上那笔美元贷款?
这成了我当时在很多报告中讨论的重点问题,也是我特别关注的方向。直到 2013 年 10 月,我第一次接触到比特币,我立刻想到也许它能成为打通货币之间流动性的解决方案。
或许我们不再需要总是依赖美元这样的硬通货来为本地金融机构提供融资。也许我们可以直接用比特币来做货币间的交易,比如用它在肯尼亚先令和尼日利亚奈拉之间、或先令和南非兰特之间进行兑换。甚至可以利用它让非洲内部的跨境交易更顺畅。
因为我当时服务的很多公司,不只在肯尼亚运营,还活跃于乌干达、坦桑尼亚、尼日利亚、加纳等多个国家。但问题是,非洲大陆内根本没有便利的跨境支付通道。而在肯尼亚境内,用 M-Pesa 做支付又快又方便,几乎让人觉得性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是因为我们那时已经接触到 Lightning 网络,再加上移动支付实在太方便了。我从来不带钱包出门,几乎什么都能用手机支付——学费、机票,甚至买一个番茄都可以。当我爸妈或者家人从纽约来探望我时,他们还习惯性地掏钱包,我就会说:「把钱包收起来,我已经付好了。」
在那时候,我们真的仿佛生活在未来。而当我们需要做一笔国际汇款时,却要倒退回「过去」的方式,感觉就特别荒谬。为什么没有人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我们开始思考:如果把比特币技术叠加在本地货币市场的交易结构之上,会不会有机会?这些思路逐渐交织在一起,最终促成了我们创业的想法。
支付工具的路径演变
Laura Shen:你刚刚提到一开始你们是通过比特币来进行连接的。也就是说你们最初是把比特币作为中间层技术,让身在加拿大或其他地方的人可以向肯尼亚汇款对吗?
那你能不能谈谈这个模式是如何演变的?我猜现在你们更多是使用稳定币了吧,我还注意到你们也接入了不少金融科技工具,能不能讲讲这个路径演变的过程?
Elizabeth:最初那会儿我还在还我的学生贷款,有个 CityBank 的美元账户,当时我就在想该怎么把这笔钱汇过去?然后我试着通过巴克莱肯尼亚分行发起电汇,结果半夜还被叫醒进行电话确认,整个过程非常麻烦。
于是我们就想到干脆卖比特币给肯尼亚人,然后他们再在美国、加拿大或欧洲出售比特币,再进行支付操作。当时有一些非常酷的加密货币交易平台,可以直接把加密货币兑换进银行账户——虽然后来这类服务陆续被取消了,但当时真的很好用。
所以我在肯尼亚的国际朋友们就说:「太棒了,我买比特币,然后就能直接往我的欧洲银行账户付款,或者给 CityBank、加拿大账户打钱。」这就是我们最早的一批用户。
接着我们在 iHub 结识了一些本地的肯尼亚人,他们说:「我们也想用这东西来投资、给亚洲汇款,或者只是因为我们喜欢别的币种,还想发点什么新项目。」我们就说:「没问题。」于是她们就这样进入了加密社区。
所以一开始是为了做国际汇款,后来逐渐变成了围绕加密货币的各种需求——包括如何让新用户进入加密世界。再后来我们业务拓展到更多国家。
我记得最早我们进入尼日利亚市场的时候,Jeremiah Layer 曾帮我们把付款兑换出来。当时有一个尼日利亚用户要支付他女儿在哈佛的学费,一次就三四万美元。Jeremy 帮我们在波士顿对接银行系统,我们则通过加密货币进行发送。
就这样,我们的模式逐步演进、扩张开来。但我们后来真正意识到的问题,其实正是我一开始提到的——如何在非洲国家之间完成支付。
我们发现,当时尼日利亚没有加密货币交易平台,而我们既是肯尼亚的交易平台,同时也等于是尼日利亚的交易平台。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真的还需要在两个国家之间来回发送加密货币吗?还是可以直接在本地做资金池操作?
于是我们开始探索「资金池」的做法,也就是说我们不必真的把加密资产从一个国家「发」到另一个国家,只需要在内部资金池中做对冲就可以了。
接着我们就转向直接做外汇交易了。有时候用户想用尼日利亚奈拉兑换肯尼亚先令,有时候他们想用比特币,而我们则把所有这些需求一视同仁地处理。
我当时演讲说我们不是要创办「加密公司」,而是要创办「可以使用加密货币的公司」。这两者之间有本质区别——很多人一开始的路径是「先创办一家加密公司」,然后再去找应用场景;而我们是从实际需求出发,再选择最合适的工具,其中包括加密货币,也包括法币。很多情况下,当时用法币反而更高效、更实用。
直到今天,我们公司在全球范围内交易超过 150 种法币,同时仍然是加密原生的。我们始终坚持使用客户最需要的货币,无论是法币还是加密货币。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风控、技术、知识体系等各个层面都深度融合了加密资产。最近我们正与 dLocal 进行整合,他们经常问我们:「你们的加密团队在哪儿?」我们回答说:「我们整个团队就是加密团队。」我们公司的每一位合规人员都理解加密,每一个交易员都会操作加密交易,每个入职员工都要接受加密培训。
我认为这是我们公司最核心的差异化优势之一——因为我们是从实地出发,在新兴市场一线亲自参与建设,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非常自然。
我并不是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决定「我要去做加密」,而是我们想要解决「如何高效地进行跨境支付」、「如何交易非洲本地货币」的问题,而加密货币只是实现这些目标的一个手段。
所以,当我看到像 Jack Zhang(Airwallex 联合创始人)或其他人说「加密没啥应用场景」时,我会觉得很可惜。因为加密的真实应用场景真的非常多。
Laura Shen:当时传统支付服务商一般会收取怎样的费用?用户在使用这些服务时又面临哪些困难?然后再讲讲你们的方案有多不一样,你们的定价又是怎样的?
Elizabeth:我们创业的那段时间,刚好也是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把「降低汇款成本」列为发展优先事项的节点。当时非洲的平均汇款成本几乎是东南亚和南美的两倍。那些地区大概是 2% 到 4%,而非洲很多市场则是 4% 到 8%,有的甚至高达 10% 以上。
这里面包括传统汇款公司在很多国家垄断市场的结构性问题,以及跨境电汇全球几乎都要经过那两三家大银行——当时主要是德意志银行和渣打银行,还有所谓的「对应行网络」。此外,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货币政策和银行基础设施也都埋下了「高摩擦、高成本」的根源。
我们刚成立那会儿,《彭博社》有一篇关于我们的报道标题直接写的是「Western Union 杀手」,那确实是我们当时的目标。而在我们的冲击下,Western Union 后来也降低了价格。
你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初创公司来说,这种影响力几乎令人上头——我们仿佛意识到:「哇,我们居然有能力照亮这个阴暗角落!」而我们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公司,却真的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能量。可能也因此让我们有些自负吧,觉得自己真的能改变世界。但那种感觉确实很激动人心。
如今,13 年过去了,有很多项目在复制我们当初的模式。我们自己后来也把公司名字做了调整,从最初带有「Pesa」的词(是东非的用语)换成更广泛适用于整个非洲的品牌名称。
像香港、苏黎世、伦敦、纽约这样的全球金融交易中心,里面有无数资产管理人、经纪公司、主经纪商、交易员、做市商,每一环都不可或缺。我认为非洲每一个大城市也都应该拥有同等级别的金融基础设施。我们需要多个做市商、多个服务提供者,只有这样,竞争才会更激烈,市场才会更成熟。
虽然作为创始人,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主导市场。但站在更高的角度,作为一个真正关心这片大陆发展的人,我更希望看到整个生态繁荣起来。
为什么拓展到非洲?
Laura Shen:那随着时间推移,你们是怎么决定要拓展到哪些非洲市场的?你们在不同地区又主要是服务哪些类型的客户呢?
Elizabeth:当时很明显,非洲货币最大的买家就是汇款公司。当年流入非洲的汇款大约是 340 亿美元左右,现在我快速查了一下,目前非洲的年度汇款量已经超过 5000 亿美元了,这 13 年的增长真的非常惊人。
在我们刚起步的那几年,汇款市场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我们当时的想法是想要分一杯羹。因为这些跨境汇款公司才是真正「买非洲货币」的人。另一方面我们也有很多企业客户在「卖非洲货币」。
最早我们做的是面向个人的散户业务,但后来我们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市场预算去做大规模,所以我们决定往上走,转向机构和批发客户。
我们真正意识到这个转变价值的,是当有一个客户通过我们汇了 3.5 万美元去哈佛大学时——那个金额远远好过一个只转 5 美元的散户,于是我们开始专注 B2B,找汇款公司合作。
我们的第一个重大突破,是和一家美国上市的跨境汇款公司合作,他们当时准备上线尼日利亚市场,而他们的财务团队悄悄决定用比特币支付给我们,我们再用奈拉结算给他们在尼日利亚的账户,我们还在用 Skype 对接。他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的汇率和结算速度远超传统方式,整个产品效果非常好。
后来我们不断提升合规能力,拿到了英国的金融牌照,也获得了西班牙的许可,还收购了一些拥有本地牌照的公司。我们选择优先进入尼日利亚市场,因为那是非洲最大的汇款接收国,接着进入加纳,也是一个重要的汇款市场。
我们主要评估两个因素:一是当地的汇款市场规模大不大;二是接入银行体系做结算是否方便,这就是我们当时做市场扩展的基本逻辑。
不过后来尼日利亚经历了一个对金融科技和跨境汇款极度不友好的政治阶段。所以我们决定转向法语非洲——这个区域当时几乎没人涉足。我们是最早一批进入法语非洲市场的金融科技公司,2016 年在塞内加尔上线业务,非常早。
如今,塞内加尔、整个西非经济货币联盟(WAEMU)地区,以及中非的喀麦隆和中非经济货币共同体(CEMAC)地区,已经成为非洲金融科技最炙手可热的市场之一。
所以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就像我今天早上刚开完一个电话会议,我们感叹现在市场上有这么多做市商、这么多竞争者,看到这种景象其实非常令人欣慰。要知道,当我们刚起步的时候,真的几乎没有其他人,我们也就和一两家汇款公司合作。
而现在,我们已经和全球 35 家最大的跨境汇款公司建立了合作关系,包括 Western Union 和 MoneyGram,他们现在也都会在我们平台上交易。当然,其中大多数还没有开始使用加密货币或稳定币,只有一部分尝试了(我就不点名了)。不过,我们另一侧的大量企业客户现在则主要在使用稳定币,这几年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如何从比特币过渡到稳定币?
Laura Shen:那说说这个转变的过程吧。你们是怎么从比特币过渡到稳定币的?我猜是先从稳定币开始,比如 USDT?你们是什么时候做这个转型的?为什么?又是怎么影响你们业务的?
Elizabeth:最初的市场需求主要集中在比特币和以太坊。其他一些小币种其实需求并不大。很多客户最初通过我们入场,然后再去其他全球交易平台做短线交易或其他操作。我们更像是一个入口,让他们能从非洲本地货币兑换成加密资产,或者反过来,把加密资产换回本地法币,并且还能拿到不错的汇率。
不过要让这种模式跑得通,就需要大量的流动性,所以我们基本坚持只做主流币。偶尔有一年会冒出某个特别受欢迎的代币,大家会来问,我们也会卖,但总体来说,我们一直聚焦在那些流动性最强的币种上。
大概在四五年前,客户开始主动问我们有没有 USDT,我们就开始卖它。结果没想到,后来我们大约 95% 的加密交易量都流向了稳定币。这确实让我们有些意外,我们当时还在想:「你们真的觉得这个比其他加密货币更稳定吗?」
这个问题到今天其实也没有一个最终定论,但显然,市场就是认为它更「安全」。我们也不去评判用户的选择,我们只是倾听他们的需求,并顺应它。
Laura Shen:那你刚刚说「市场觉得它更安全」,你具体是指什么?你是说这种由储备支撑的稳定币存在中心化风险?还是在谈美元本身,比如它和美联储之间的关系?
Elizabeth:我只是觉得,稳定币本质上还是一种私营发行的币,对吧?而且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被监管。所以……怎么说呢,我一开始其实是非常相信比特币的安全性和稳定性的。所以当时我挺意外的——为什么大家会觉得一个由私人公司发行的稳定币反而更稳定,甚至稳定十倍?
很多公司以前听到我们谈论比特币会直接把我们赶出办公室,但后来却对稳定币兴奋得不得了。这让我真的一开始有点无法理解。但无论如何,我想这背后更多是因为稳定币的市场推广做得非常成功,而且人们也更容易接受它。
所以我完全不评判,这是客户的选择。我们开始售卖之后,确实看到了大量的市场需求。
现在就连汇款行业——这原本是最慢接受新技术的群体(除了一两个早期采用者)——现在也开始说,「用稳定币跟我们交易很方便,尤其是在周末、在星期五、在斋月期间我们的交易量会暴涨。」
比如,节假日像美国的阵亡将士纪念日、劳动节这些时候,美元体系是休市的。但大家可能忘了,一旦美国银行系统进入周末或假期,做交易的公司就必须承担两到三天的信用风险,甚至更久。如果你再加上本地银行系统本身就很慢,比如法语区西非的一些国家,国内转账就要 24 到 48 小时,那么整体清算周期可能再加两天。
那请问这几天的流动性是谁在「预付」(prefund)?这已经不只是汇款的问题了,而是整个金融系统的问题。
所以,能够做到 7×24 清算的工具,才真正符合这个世界的运转逻辑。中国都说「7 天工作制」,在非洲很多地方,人们也确实是七天工作。
我几年前在 Money 20/20 的舞台上发言时,曾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金融科技 CEO 对我说:「Elizabeth,只有非法活动才会在周末进行。」我当场就想反驳她——虽然现在还是不点名了。但你看,市场就是全天候运作的,交易也不会管你是不是下午两点的结算截止时间。
Laura Shen:我觉得我又学到了新东西。我之前真不知道非洲和中国居然是七天工作制。我曾经住在印尼,那边是六天制,但你说的这些我还真不了解。
Elizabeth:是啊,比如尼日利亚的银行系统就支持 7×24 小时清算。
Laura Shen:真有意思。所以你是说,尼日利亚可以做到这一点,但非洲其他地区可能还是比较慢。也就是说,哪怕是你们的「非洲内部业务」,也需要面对不同的清算周期,对吧?
Elizabeth:有时候银行不一定全天开放,但他们基本都会在周六营业,而且在非洲很多地方,周六大家也都照常上班。尤其在东非,周六至少都会上半天班,很多地方甚至更多。除了市场开放以外,人们也会在周日安排商务会议。并不是大家每个周末都去打高尔夫。周末对很多人来说也是工作时间。
而且汇款很多时候是为了庆祝节日或家庭聚会,而这些活动通常都发生在周末或假期。所以周末的汇款量其实非常大,周末的商业活动也很频繁。
Laura Shen:明白了。那么这些年你们的业务结构应该也在不断变化。你能说说你们当时在汇款(Remittance)业务和 B2B 业务之间,大致的比例分布是怎样的吗?你们到底处理了多少种不同类型的支付?
Elizabeth:我们其实是一个非常平衡的结构——50% 是非洲货币的买方,50% 是卖方。
而汇款公司一直以来都是「买方」——他们需要用美元或欧元等外币,换成非洲本地货币。而真正能把资金「从非洲汇出去」的汇款公司其实很少,只有极个别例外,比如一些跨境的非洲内部汇款。
所以,我们大致一半业务来自汇款公司,另一半来自企业客户。企业客户包括金融科技公司、加密货币交易平台、银行、快速消费品公司(FMCG)等等。这些年来,客户结构也发生了变化——从最初以传统企业为主,演变为现在以金融科技公司和银行为主。这是过去 13 年里非常有意思的演化过程。
而在流入端,目前仍然以汇款公司为主,不过我们也开始接入了一些支付公司。
我觉得像 Circle 的支付网络,或过去其他想整合汇款流的支付网络,很多最初都很有野心,也很兴奋,但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最后没能真正「接入」这些公司。
他们的网络可能搭建得很漂亮,但路修好了却没有车开上去。
我们有些不同的是:我们是真正做实了这些汇款交易,并且已经把这些公司对接进来了。
所以当你要建立一个中间层网络,并说「大家都来用我的网络」时,别人会想:为什么我要换?我们已经和这些公司在合作了。
很多人想打造「汇款基础网络」、「支付通道网络」之类的东西,说所有人都会来接入。但问题是,你得一家一家地去把客户拉进来,给出有竞争力的汇率、稳定的服务、良好的 API,还要把自己嵌入到人家的支付链路里,成为一个可信的中间方。
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像我们这样完成这一整套流程的公司其实不多。比如 Bitso——他们和我们几乎是同时期在拉丁美洲起步的,算是平行宇宙的同行,现在也非常成功。
还有一些其他公司也完成了这种深度集成,但确实是少数。
Laura Shen:回到关于稳定币的话题,你刚才说很多人开始要求使用 USDT。他们有没有特别指定要在哪条链上使用?毕竟 USDT 从最早的 Omni 网络逐步扩展到更多链上。你们是根据手续费等因素在后台自己处理这些选择,还是用户自己会明确要求,比如「我要某一类型的 USDT」?
Elizabeth:这个问题我没有特别「聪明」的答案(笑)。这个趋势是逐渐演变出来的,大多数情况下用户选择的都是最基础的网络,比如以太坊 ERC-20 链,我们几乎没有看到太多多样化的需求。
其实绝大多数的交易量,都集中在少数几个主流钱包和交易平台。大家可能觉得这个答案很无聊,但事实就是如此。很多做日内交易或追新项目的人,可能觉得生态百花齐放、技术不断推陈出新,但对大多数用户来说,他们只是反复在用同样的三款钱包、三家交易平台。
非洲大环境有什么变化?
Laura Shen:明白了。所以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现在距离你们公司成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你觉得整个非洲的加密货币使用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
Elizabeth:其实变化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大。是的,从最早的比特币、以太坊,我们现在确实更多转向了 USDT,使用的是 ERC-20 钱包。但总体来看,钱包种类没有太大变化,用户也似乎不太在意钱包类型,因为他们转账动作非常快,不会长时间持有。
Laura Shen:OK,我明白。但我其实是想问——抛开你们公司,从你生活在非洲的角度来看,你有没有感觉整个环境变了?
Elizabeth:哦,那当然了。现在你一走进拉各斯(Lagos)机场,到处都是金融科技和加密货币的广告,铺天盖地的标语「Crypto is legal」(加密货币是合法的)。虽然有些法律角度上并不完全合法,但你看到的画面完全是另一回事。
有一整面机场墙上挂着 Binance 的巨幅广告,哪怕当时尼日利亚还在打压加密货币,他们也不在乎,照样全场覆盖。甚至还有尼日利亚的超级明星参加了美国综艺节目,背后的赞助商就是 Binance。
那段时间真的疯狂——所有公司都往这个领域里冲,大家都在说「我是唯一有牌照的」「我是唯一能做这项业务的」,满地都是宣传语,少有真正理解这个行业的人。但大量资金确实流入了这个市场,初创公司如雨后春笋。
我们四月份刚参加了一个叫 Africa Tech Summit 的活动,现场有几百家企业,其中一半都和加密货币有关。这还发生在所谓「稳定币之夏」之前,可以说是一个前奏。你能从非洲看到一波趋势正在发生,而它随后影响了全球。
大家都在场,那场面真的非常震撼。活动举办的地方离我们当年举办比特币 Meetup 的咖啡馆也就一公里远。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像个奶奶在孙子幼儿园毕业典礼上哭:「天啊,这一切太美好了。」我的团队也在场,当时我们其实已经进入和 dLocal 的收购流程,只是还没对外公开。有些人知道,但我们没完全说。还有人因为没有票进不去加密货币主题的派对,我们就在排队,一个人说:「我们认识她,她是那个加密圈的女士,让她进来。」我当时都不知道该骄傲还是该哭笑不得。
我们团队还开玩笑说:「我们是不是在参加一个无聊的活动?」但你知道,那一刻我们都意识到——这个生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不是我十年前发邮件联系你时那个世界了。现在真的已经进入了全新的时代。我现在听到很多尼日利亚的银行都在问:「我们怎么进入这个领域?我们怎么提供这类服务?」
这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星球了。
Laura Shen:那段时间真的爆发,是在 2021 年左右吗?
Elizabeth:肯定是在新冠之后。可以说是「PC」——疫情前(Pre-Covid)和「AC」——疫情后(After-Covid),这之间有很大的差别。疫情期间,那些具备数字能力的公司基本上占领了整个市场。我们那时候也迎来了业绩最好的一年之一,而很多线下的传统银行则遭受了冲击。与此同时,那些不依赖 SIM 卡、不与电信运营商挂钩的钱包服务反而迅速崛起。
当时涌现出许多专注于本地支付的支付公司,比如 Flutterwave、Chipper Cash,还有像 Wave 这样的钱包,这些都不依赖 SIM 卡。那也是这些大型支付公司第一次获得巨额投资,迅速扩张,并向电信运营商们证明他们能够「弯道超车」——我就用这个词吧——挑战原本的垄断格局。这是一段令人兴奋的时期。
当然,我们自己并没有去做那种 3 亿美元的大规模融资,那种通常是零售支付公司在做的,零售支付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游戏——资金需求大,盈利也高,但开销同样惊人。我们走的是不同的商业模式,始终专注于 B2B 业务领域。但确实是在那段时间,一些独角兽公司开始脱颖而出,虽然其中一些后来倒闭了,但它们至少曾经尝试过「登月」般的突破,也确实曾经进入过市场。
现在你会看到越来越多的监管机构开始真正发放牌照。南非通常是最先行动的国家,去年就一次性给 50 家交易平台发了牌照,这非常好。而尼日利亚,经过多年的讨论和十年一轮的白皮书,终于也发出了两张牌照——不过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些公司。你可以去查一下,这两家公司几乎没人听说过。所以现在很多自称在尼日利亚「合法合规」的公司,其实并没有持牌。
而在中非也开始发放所谓的「VASP」牌照(虚拟资产服务提供商)。所以现在的市场不再是无序的自由竞争,而是一个逐渐走向监管化的空间。我认为这是接下来发展所必须的好事。
收购业务如何进行?
Laura Shen:你刚才提到你们收购了两家公司,听起来好像是为了获取相关牌照。能不能谈谈你是如何决定收购哪家公司,以及这些收购如何推动你们业务发展的?
Elizabeth:对,第一次收购是在英国脱欧的时候。当时我们担心会因此失去在英国的市场准入资格,而我们当时正好持有英国的支付牌照。所以我们开始考虑收购我们的一家客户公司,也就是 TransferZero。它持有西班牙央行的牌照,而且创始人非常出色——他的父亲也是做汇款业务出身,在这个领域有很深的人脉和背景。我们最终在 2016 年完成了对 TransferZero 的收购,这次并购非常成功。现在我们在西班牙设有办公室,也把它作为一个基地。整个过程非常顺利,也算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故事。
第二次是在新冠疫情期间,也就是我们之前聊到的尼日利亚危机爆发时。当时我们 90% 的交易量都来自尼日利亚,而尼日利亚突然关闭了相关通道,我们必须迅速实现业务多元化。我们采取了两个策略:一个是拓展到法语非洲地区,另一个就是收购了一家位于南非的公司。这家公司同样是我们的客户,收购过程非常自然,我们拿到了很好的价格,对方团队也非常棒。我们整合了他们大约 50 人的团队,自此成为南非最大的汇款处理服务商之一。
我们依旧专注于汇款领域。我们在南非早期其实也做过一些加密货币相关交易,当时市场处于监管模糊地带,一会儿说监管,一会儿又说不监管,有时候监管机构还说不希望做汇款的公司涉足加密交易,但实际上又留下了一些法律空隙。所以我们在南非的策略一直非常谨慎和保守。可以说我们从未真正「按下启动按钮」,而是更多地保持观望。南非是一个加密市场非常火热的国家,我们在早期确实参与过一些,但当南非储备银行的立场变得更明确之后,我们就决定不再涉足任何可能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业务。
Laura Shen:我还记得你们当时也涉及到 FTX 在非洲的支付服务,好像后来破产时出了一点乌龙——对你们的角色产生了一些误解。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段经历吗?
Elizabeth:是啊,我的个人履历已经像一本章节太多的传记了,而这一章说实话,是完全不必要的一章,真的挺混乱的。当时我们宣布和 FTX 合作,网络永远不会遗忘——网上现在还能找到一些带有 FTX Africa 标识的宣传资料。我们当时对这家公司寄予厚望,认为他们可以为非洲地区的监管推进提供资金支持。他们确实也在积极游说很多银行,他们的合规团队非常活跃,深入四五六个国家,与当地监管机构探讨加密衍生品的合法化。
这对我们非常有吸引力,因为在多个国家获取牌照的成本非常高。这可不像北美的交易平台,你在加拿大和美国拿到牌照就差不多搞定了,最多就是逐个州去申请。但我们要应对的是法语区、英语区、南美、南非……对一个创业公司来说,实在是负担太重了。
所以当 FTX 进入这个市场,还愿意在监管层面发力、游说央行、争取证券和期货方面的牌照时,我们很支持,也签了合作协议,在几个市场帮他们推进业务上线。但当 FTX 爆雷时,一切都崩盘了,我们也被波及。
我们当时花了大量时间帮他们「擦屁股」,要去和监管机构、客户、合作伙伴重新沟通,解释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对我们来说是一场巨大的重组,也是一次情感上的重创。因为我们一直在努力证明:非洲企业也可以合法合规地运营,也能站在法律正确的一边。
我们花了大量时间游说监管机构、积极配合政策,从不想打擦边球,更不想在监管不明确时贸然上线。但 FTX 的爆雷,让所有与之有瓜葛的人都被牵连,看起来就像是「同伙」,外界信任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那段时间我们非常艰难,也花了很多精力去重建信任。好在很多客户、合作伙伴最终又回来了。但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了——当时很多银行相继关闭,Silvergate 倒了,Reserve Trust 倒了,硅谷银行也倒了……简直是一连串的连环爆炸,融资也几乎停滞。
那段时间真的非常艰难。如果我们是一家新公司,可能根本挺不过去。但正因为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并且完成了我们现在这个漂亮的退出(并购或上市)结果。
Laura Shen:那就来聊聊这个退出吧,这笔交易是怎么谈成的?另外也介绍一下 dLocal 是谁。
Elizabeth:dLocal 是一个在其本土地区取得巨大成功的公司,也是在其擅长领域里的佼佼者。他们起步于乌拉圭——一个位于南美洲中部的小国家,但却充满了创新精神。
最初他们的商业模式是「买入本地货币」,这是一个外汇术语——他们从商户手中收购本地货币,再向支付处理商出售美元、欧元等硬通货。比如,像 Netflix、阿里巴巴这样的公司,他们在当地收到了用户支付的本地货币,就需要把这些货币换成美元或欧元。dLocal 就是做这件事的,做得非常出色,并迅速扩展到了巴西、墨西哥、阿根廷等几个核心市场。
后来他们一路腾飞,甚至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非常令人钦佩,也成为该地区最早的一批独角兽案例之一。他们的表现可以说是「全垒打」。
这些年,他们就像其他一些来自亚洲和拉美的全球南方企业一样,尝试进入非洲市场。很多全球公司都说想进入非洲,但说了好多年,「非洲总是还差两年」——他们每年都这么说。所以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看到那些北美或欧洲公司真正踏入非洲,唯一的例外大概是 Stripe 收购 Paystack,那是他们还在 YC(创业孵化器)时期就认识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为 Stripe 鼓个掌,毕竟他们真的做了。
而其它很多公司只说不做,并没有真正投入资源。而近年来,我们开始看到一些亚洲公司、少数拉美公司真正开始重仓非洲,dLocal 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起初是和他们保持合作关系,一开始是客户与服务提供商的模式。后来我们逐步加深了合作关系,越做越顺。这次他们对我们进行投资并计划在监管批准后正式收购公司,对我们来说令人非常振奋。这意味着,也许我们不需要再「北上」去寻求发展动力,也许全球南方自己的力量就已经足够强大。
而这恰恰触动了我内心最深的共鸣——全球南方其实有强大的潜力,它不仅可以合规经营,也可以开展跨境业务,而且这里的创新并不是「弯道超车」,而是真正建立在现有基础上的升级迭代,是承接着已有能量的建设性创新。
Laura Shen:那接下来你在公司的角色会发生变化吗?还是基本保持不变?这一切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Elizabeth:目前的话,我的角色没有发生变化。我们还在等待监管审批,公司的产品也仍然保持上线,客户持续活跃,产品也在不断迭代中。我们和 dLocal 团队在合作方面有很多协同效应,比如合作伙伴网络、交易互通等。他们其实已经是我们最大的交易合作方之一,这点非常令人兴奋。
此外,dLocal 的投资对我们来说也非常及时,尤其是在大家经历了长时间的「金融科技资本荒」之后。现在能获得资本支持,真的很难得;同时能拥有一个重要的交易合作伙伴,也非常宝贵。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本地收款、商户支付处理等方面有丰富经验,而这正好与我们的业务形成互补——我们更多是服务本地货币的买家,比如汇款公司、支付公司,而他们主要服务的是货币的「卖方」,也就是各类商户。
所以这就像是一段完美的联姻,双方各有所长,协同非常自然。
稳定币和金融科技的关系
Laura Shen:好,那我们来聊聊更宏观的话题吧,比如加密货币和亚洲,以及稳定币、加密、金融科技这几大领域之间的融合。在我看来,美国现在正逐渐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几个领域虽然看似在竞争,其实是从不同角度切入市场,未来可能会逐步融合。
但我觉得,在非洲,这个过程可能早已经发生了。你应该是亲眼见证了这个演化过程。我特别想听听你怎么看这几类不同参与者——比如你觉得他们分别具备什么样的优势?他们最终是如何竞争或共存的?
比如我随便举个例子,可能金融科技公司因为有更多银行合作伙伴,所以在合规方面有优势?而纯加密公司可能更懂技术,对创新更敏锐?你在这个竞争格局中观察到哪些趋势?这些趋势又如何影响到各类不同的市场参与者?
Elizabeth:首先,现在我已经不再把公司分成「懂加密」和「不懂加密」两类了。至少在新兴的金融科技公司中,我看到的是:他们基本都具备加密知识。我几乎没见过有哪家新的金融科技公司会说,「我们不碰加密,我们不做这个」。当然,一些传统公司还是会这么说,就像现在有些创业公司还会说「我们不做 AI」一样——但你知道,他们多多少少还是会在某些环节用到的,尤其是年轻员工,他们在大学期间就已经接触并熟练使用这些技术了。
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创业增长,不可能是与加密完全无关的。而那些老一代的公司还存在,比如我不点名就提下 Airwallex,他们的创始人前段时间公开表示他对加密没兴趣、不想涉足这个领域。但我认为,新一代创业者在这方面的意识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务实。
尤其是现在美国出台了新的立法之后,银行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转变,他们开始更开放地与涉足加密的公司合作。一方面是因为使用加密的人越来越多,这已经不是边缘行为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也不得不接受现实。现在不是「Elizabeth 在角落搞 Pesa、没人和你讲加密」的时代了。
以前我去会议,可能是全场唯一一个在讲加密的嘉宾,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是「这人在搞什么啊」。真的很像是个局外人。但现在不一样了——不管去哪里,每个人都在用。我最近去了一次 Money20/20 的大会,随处可见加密的身影。这说明,银行已经没有理由拒绝它了,投资人也不能再说「我不投加密」,因为说到底,每家公司多多少少都涉及一些加密元素。这是最大的变化。
我还观察到,亚洲现在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非洲进口的很多商品其实都来自亚洲,比如药品、日用品、电子产品。我们有一个客户,是非洲最大的手机设备进口商之一,他们从中国进口的配件数量惊人。
而真正推动技术应用需求的,是这些掌握市场主导权的出口商。如果中国的供应商说:「我只接受二维码支付」或者「请用某个 app 支付」,那非洲这边的客户就会跑来找我们,要求帮忙处理这些付款流程。所以,需求其实是从「卖方市场」那边传导过来的。
这点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也非常令人兴奋,它和很多人想象中的故事路径完全不同。
Laura Shen:所以某种意义上,你们最初是从「加密 + 移动支付」起家的,后来逐步演变成「加密 + 金融科技」的公司。而那些传统的金融科技公司,则是从「Fintech」起步,逐渐演变成「Fintech + 加密」。大家其实是从不同的路径走进了同一个竞争场域,对吧?
Elizabeth:首先我们得记住,移动支付本身其实就是最早期的金融科技(Fintech)。那时候在会议上搞移动支付的人才是「异类」,他们会说,「我有一个 MIS 管理系统」——当时就是这么称呼的。而他们不愿意使用那种移动钱包。比如在我们 2015 年进入塞内加尔的时候,当地甚至还没有关于移动支付的钱包立法,后来才逐步出台。
所以说,移动支付本质上就是某一种形态的 Fintech,只不过它依附在 USSD(非智能机通讯协议)或 SIM 卡上而已。再往后,金融科技开始进入网页版、在线化的阶段,也有很多公司是通过中国产的智能手机,直接嵌入硬件系统,或者纯粹在线上操作。
现在我们又看到它往元宇宙、甚至更未来的方向发展。但本质上,它们还是在做那几个基本的金融动作:借贷、转账、储蓄、支付。这些核心服务其实一直都没变,只是你如何接触它们的方式变了——可能是通过电话线、互联网、区块链,甚至是元宇宙。不管渠道怎么变,核心产品其实还是那几个。
我认为,只要基础设施不被政府强行控制(比如国有电信公司或互联网服务商),进入这个领域的门槛就会越来越低。这也意味着市场的竞争会越来越激烈,参与者也会越来越多。
过去,可能在一个地区只有一个移动支付服务商覆盖 10 个国家;而现在,是成千上万家公司都在做自己的移动金融 App,甚至更多公司已经搬到区块链上、甚至元宇宙里去了。这种市场开放的过程是非常令人兴奋的。
Laura Shen:那在现在这个领域,几乎所有公司提供的服务都越来越接近,甚至后台运作模式也相似的情况下,你觉得最终的竞争焦点会落在什么地方?会变成纯粹的价格战吗?还是会拼效率?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了谁是赢家,谁会被淘汰?
Elizabeth:不管是哪家公司,现在都还是得在某个环节接触到本地货币。因为我们还没有到一个「大家用加密货币交房租」的时代,对吧?现在你也许可以用加密货币转账,但最终还是要换成本地货币支付;你也可以通过移动支付转账,但落地的依旧是本地货币。我们现在还是处在一个「本币经济」的时代——来标记一下,这是 2025 年 6 月。也许几年后情况会变,但现在就是这样。
而当你在做货币兑换交易时,谁掌握的流动性最多,谁就赢了。所以竞争的核心在于:谁的平台上拥有最多的流动性、最多的公司在平台上频繁交易——这样交易就不会「大起大落」,滑点更小,报价也更精准。
这个逻辑很简单。你会看到很多新玩家进场,但他们并不一定能拿到客户。那客户怎么来的呢?现实是,这些客户很多都是受监管的机构,上线流程很慢。所以,谁能最快完成客户的合规接入,谁就有优势。
而这些客户的技术整合也很繁琐,比如要对接 API,有些客户要四五个开发周期,甚至更久才能搞定。所以谁的工程团队最强,能顺利完成整合,谁就更具竞争力。
另外,如果你有合规问题,银行就会立刻关门拒你于外。反过来,如果你有非常过硬的合规能力,银行也更愿意合作。所以,现在变成了谁的合规最强,谁就赢。
说到底,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一家好公司的基本功:客户关系、合规能力、销售流程、接入效率。这些才是核心。而不是说哪家公司用了什么炫酷技术——现在大家的技术越来越趋同了,真正拉开差距的,还是这些运营基本面。
我经常讲这些,有人就会说:「Elizabeth 老是在泼冷水,她在看衰那些快速增长、勇于创新的公司。」但我想说的是,非洲是有基础设施的,有真实的人、有规则的地方。这不是一个你可以随便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规则全打破的市场。
因为你最终还是要落地到本地货币上,而那是通过银行体系运作的,是受政府监管的。在这个现实之下,不论你未来是否希望「万物加密化」,但在到达那天之前,你都必须参与这场「本币经济」的游戏,而这就需要公司拥有稳健的基本面和良好的治理结构。
Laura Shen:我想先补充一个观点再提下一个问题——听起来你们和 dLocal 的这次收购,其实是为了增强整体流动性对吧?这应该是你们背后最关键的战略考量之一。
那接下来想请教你,对于目前这些国家里的用户或企业在使用稳定币的情况,你观察到他们在选择使用稳定币、移动支付、本地法币,或者更广义的加密货币之间,是如何做决策的?这些不同工具在他们生活和经营中扮演的角色分别是怎样的?
Elizabeth: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我多年来一直在说,其实移动支付在某些国家表现得非常出色。比如有些国家的移动支付渗透率可以达到整个经济体的 95% 以上,当然也会根据季节和时段有所浮动。
在这些国家里,想要推广加密货币用于国内支付,尤其是点对点(P2P)的小额支付,是很困难的。因为移动支付已经深入人心、运行良好,用户也习惯使用它。它不仅普及率高,而且有各种折扣和便利条件,很难被替代。
但如果涉及跨国支付,也就是从一个国家汇款到另一个国家,那加密货币或「互联网钱包」就有很大的用武之地了。比如你可能在尼日利亚有一个很棒的数字钱包,由本地金融科技公司提供服务,但如果这家公司没有成功地把钱包服务扩展到肯尼亚,那你就没办法从尼日利亚汇款到肯尼亚。再比如,如果它没有接入中国的某个钱包,那你在中非之间也无法互通。
很多人会忽略掉这一点:你要实现跨国支付,其实背后需要在各个国家设立实体公司、缴纳税款、建设本地合规结构,这是一项非常重的基础设施工作。而加密货币的优势就是——它绕开了这些障碍,可以全球发送,不受国界限制。
但话说回来,如果你最终还是要把加密货币换回法币使用,那么你仍然需要「入金」和「出金」的通道(on-ramp/off-ramp),这些基础设施还是必须建起来。
所以我们的观察是:
在本地做小额 P2P 支付,如果这个国家已经是「移动支付型国家」,那人们基本就会首选移动支付。例如加纳、坦桑尼亚、肯尼亚这类国家。
但像尼日利亚、南非这类国家,移动支付的普及反而没那么高,不过它们的银行系统非常先进。比如尼日利亚的 NIPS(国家支付系统)可以每周 7 天清算,南非的清算系统也非常高效。因此在这些国家,本地支付更偏向使用银行转账。
如果涉及非洲内部的跨国支付(intra-Africa),那就比较复杂了。传统的 Swift 跨境银行系统仍在使用,但现在也有很多新兴替代方式正在兴起,比如金融科技公司提供的服务,有些使用加密货币、有些像我们这样采用资金池机制(pooling),也有的是做撮合模式(broker model)。
虽然目前很难有准确统计数据,毕竟非洲的**非正式经济体(informal economy)**非常庞大,但我们在这个领域确实已经变得越来越有竞争力。
Laura Shen:最近美国这边掀起了一波「稳定币狂潮」,我挺好奇你的看法。比如 Circle 刚刚完成上市,我记得它的股价最近在 240 美元左右,明显高于发行价。同时,美国也可能很快会推出稳定币相关立法。
从你的经验出发,你怎么看待美国当前的这一波发展?你觉得稳定币的竞争格局会怎么演变?这种使用热度的上升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Elizabeth:嗯,其实我很多客户的贸易伙伴是在亚洲,而不是美国,所以他们更关心的是能在亚洲结算的稳定币。
Laura Shen:那他们用的还是美元计价吗?还是其他币种?
Elizabeth:是的,目前主要还是 USDT,很多交易都是通过 USDT 完成的。未来会不会改变?也许吧,我说不好。但现实就是,现在他们主要是从亚洲进口,而不是从美国。
但如果你要在亚洲之外进行美元支付,比如打钱到欧洲或美国,那就会依赖美国的银行体系,而这些银行显然更喜欢 USDC,而不是 USDT。所以全球现在就有点「分裂状态」——不同地区用不同的稳定币,而我们正好处在这个夹缝中间。
我们必须要根据实际贸易流向来运营,而目前非洲与亚洲的贸易量是最大的,而且还在持续增长。所以我们无法想象说全球 100% 都只用美国主导的稳定币(比如 USDC)而完全忽视亚洲使用偏好的情况。
当然,我们仍然会使用很多美国银行的服务,也确实有不少客户需要往美欧银行打款,但这不是全部。
Laura Shen:所以总结来看,USDT 更常用于绕开美国或不经由美国的支付路径,而 USDC 则更适合用来对接美国或美国主导的银行系统?听起来大多数人现在也是这么理解的。
最近还有人猜测,中国可能会推动数字人民币(e-CNY)在海外落地,尤其是在非洲这类中资企业活跃的地区。比如中国可能会说,「你要和我们做生意,就得用数字人民币付款」。你目前在这方面看到任何苗头了吗?有没有相关迹象?
Elizabeth:我只能提供一些个人经历的见闻,毕竟没有具体统计数据。但比如说,我在 2015 年搬到尼日利亚,当时有半年时间我经常去市场,发现很多摊贩用的都是中国手机,装的也是中国原生 App,甚至会直接用中文跟供应商发信息。
这些商人很多本来就会四五种语言,所以这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障碍。那时候有很多人往返广州,当地还有人称那片区域叫「巧克力城」或者「旺角」,总之就是有大量尼日利亚人频繁往返中非之间。
我还认识不少西非的年轻人曾在中国留学,甚至我们公司也有不少求职者是有中国留学背景的。很显然,中国是他们最大的贸易伙伴,你自然会说他们的语言、用他们的应用程序、使用他们偏好的支付方式——这非常合理,根本不是「重新发明规则」,这就是全球商业的正常运作逻辑。所以我们其实早就看到这种趋势了。
我在塞内加尔生活时也遇到很多从中国留学回来的人。我认为这种中非之间的联系,在政府层面也越来越强,比如说,中国曾经持有赞比亚发行的一笔本币主权债券,这是主要国家中最早持有非洲本币债的例子之一,还是以人民币计价的。后来还有过克瓦查(赞比亚货币)与人民币的大规模货币互换协议。
我记得早期还出现过像 Pompey 钱包那种配合掌上设备使用的支付产品,很多人都开始转向这种新工具了。所以我相信这种趋势还会继续。
Laura Shen:但你有没有观察到,中国政府是否试图通过这些在非洲的商业活动,来推广它们的数字人民币(e-CNY)?
Elizabeth:这个我就不太方便评论了。就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哪个主要客户主动要求使用数字人民币。
Laura Shen:好吧。那我最后一个问题——作为一位女性从业者,我其实不是很喜欢问其他女性这个问题,但你大概已经猜到我要问什么了(笑)。
Elizabeth:你要问我怎么平衡工作和生活?
Laura Shen:不是(笑),放心,比那问题好一点。
Elizabeth:我还以为你要说:「Laura,天哪……」
Laura Shen:哈哈,什么「如何当妈妈还能创业」之类的问题。不是,我只是想问,你在采访一开始提到,你们可能是当时第一家由女性创办的加密货币交易平台。我只是单纯想听听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这段旅程,因为我相信这肯定和大多数男性同行是非常不一样的。
当然这个话题可以聊很久,有很多维度可以探讨。但我更想听听,现在你脑海里最直接的感受是什么?
Elizabeth:你知道的,我不只是女性创始人,我还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性母亲创始人。我可不是那种穿比基尼、搞黑客范儿的女创业者,我更像是「中年女老板」那一类(笑)。这本身就已经是个另类了。还记得我第一次参加加密货币圈的活动,是「中本聪圆桌会议(Satoshi Roundtable)」,当时他们说「咱们晚上有个派对」,结果一到现场,每个男人身边都带着三四个女孩。而我呢,得打电话请保姆照顾孩子,然后坐在卧室里把奈拉换成美元,再回去跟他们聊投资。
所以这不只是「女性身份」的问题,而是整个人所处的环境就很微妙。
我也试着让自己「融入」圈子,跟大家说「我也挺酷的啊,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但内心其实很难判断自己到底属于哪里。
做女性创业者,在金融行业里,如果你想「合群」,你可能不得不容忍一些你原本不会对同性容忍的言行;有时候你甚至得「性别化自己」,或者默认被性别化,比如「要不要去夜店聊聊合作?」或者「今晚在泳池边开个会」之类的。如果你想参与,就得说「好吧,那我换上裙子去」,或者「我也下泳池吧」。
我永远记得有一次活动,现场来了位欧洲议会的女性代表,她穿着正装西裤,而其他人都穿着泳装。她说:「我不会穿泳衣去欧洲议会,那我为什么要穿着泳衣出席一个投资论坛?」当时我特别敬佩她。
但我也会想,这到底是科技圈、是加密圈,还是美国风险投资圈的文化?我自己那时候也搞不清楚。我有时候会设立底线,有时候又没有;有时候我参与其中,有时候我选择退出。说实话,那段经历既奇怪又艰难。
我们尽自己所能撑下来,但我真的常常觉得自己不属于「男孩俱乐部」。
有时候他们会说,「我们真的想帮助你,我们很支持非洲,我们投资不是因为你这个人,也不是你的产品或者数据,而是因为我们爱非洲这个题材。」这种时候也不是没有帮助。但说到底,我们是一家做基础设施的公司,其实本来就不是风险投资最爱支持的那种模式。我们要搭建大量的 on/off-ramp,要拿一堆牌照,整个项目花了十三年,这显然不是那种 3、4 年快速退出的 VC 节奏。
所以我觉得,那时候其实市场对这类项目的关注太少,真正理解它的人也不多。而我也误以为自己「融入」了那个加密社区,但其实我们做的东西和他们很不一样,这种错位本身也不容易。
当然,我也从中学到了很多。有一段时间我组建的是几乎全女性团队,后来也逐渐加入了男性成员。我们现在有 55% 的员工是女性,也有很多很棒的男性盟友。我们的团队文化也获得了不少奖项。
这成了我的「避风港」,在我经历混乱、外界不理解时,我总能在团队中找到支撑,这真的帮了我很多。
Laura Shen:太棒了,Elizabeth。那有没有什么是我没问到、但你特别希望大家了解的?
Elizabeth:我想说的是,其实在整个创业过程中,最难的部分之一就是获得对非洲的投资。我一直都非常感激早期加密圈的支持——他们对非洲的开放态度远远超过了传统科技投资人。
我觉得,这正是因为加密货币本身就追求「全球性」和「包容性」,所以当时能有那么多投资人愿意尝试非洲市场,真的很令人感动。我们是很多投资组合中第一个非洲项目,我也很为此自豪。我们为投资人做了大量教育工作,把他们带进这个生态。但我觉得很多投资人其实没有意识到他们进入得有多早。
现在经历了金融科技泡沫之后,有些人会说,「哦,我们试过非洲了,我们要去别的地方看看。」但我想说,别放弃这个地区,请继续回来。当你们当初投资时,非洲还处于非常早期阶段——不像硅谷那样有二三十年的发展历史。非洲需要的是时间。
到本世纪末,地球上大多数人口都将是非洲人。**现在正是深入了解、扎根发展的最好时机。**当然,不要轻信那些拿着 pitch deck 说「我们一年扩张 50 个国家」的创业者,而是要真正理解这块大陆的增长背后需要什么、需要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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